“人不应该被自己的身份所埋没”
6月25日、26日,在北京和上海的言几又书店,Lens影像阅读沙龙主办了《走来走去》的分享会。下面精选了两场活动中的一些对话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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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来走去》分享·北京站
对谈者:刘涛、鲁小本(荷兰籍摄影师)、娄军(Lens编辑)
鲁小本:照片里这些人都认识你是吧,因为你差不多 6 年都在旁边转。
刘涛:他们知道我是来拍照的。但他们一般都是在做生意,如果不忙,看到我会说,“这个人又来了”。我去那边菜市场,没买过一根菜,他们觉得挺不理解的。我也被怀疑过是日本特务,因为我拿个相机天天在拍。
我跟他们解释我是(摄影)爱好者。那些小商贩对爱好拍照要么无法理解,要么就会问:“你今天任务是不是要完成了?”觉得我拍照是因为有这个任务。还有的人觉得我是市容(来拍照检查)的。
鲁小本:你拍当代中国的生活,都不是什么大事,是普通的事,一些好玩的事,你觉得能代表当代中国吗?
刘涛:我也是带有主观去看待周围的世界。我很少离开合肥到别的地方旅行,一直待在这个环境里。其实我和同事们、和父母有一些观点上的不一样,我很难改变他们的想法,所以就自己在街上走,渐渐地学会思考。因为经常路过重复的地方,看周边生活的人。因为这种频繁的程度,可以看到他们的小孩子慢慢长大,还没经过某个商店我就知道他现在可能要睡觉了,他的孩子应该在看电视……他们可能不了解我对他们这么熟悉,但我一直在观看,也会带着一种思考吧。
在街上一直这样走,有特别多的感触,有的时候是想建立一个很荒诞的感觉,有时候也可以看到他们之间的人情味。比如母亲对着孩子,还有好久没见面的人在路上相遇了……在街道上遇到各种感触,我自己也会被影响。
鲁小本:很多人认识你,你会给他们看你的作品吗?
刘涛:我只给《走来走去》封面上的人看过一次照片,当时它在德国的杂志上发表了,在那边做了展览,有在那边的中国人就把宣传册从汉堡寄给我了。我很激动,觉得应该把它给这个人看看。我很高兴地把事情告诉他,他就只是说:“是我。”然后继续磨刀……
娄军:就创作角度来说,你有过想换一个题材,想跳出那条街的诱惑吗?
刘涛:前一段时间因故到合肥另外一个范围走了一圈,非常新鲜,需要重新探索。其实,有时候走在街上很长时间没有拍到一张心仪的照片,也会自我去调整心态。街道像是老师一样,常常觉得不会再有惊喜时,又会拍到一张挺心仪的照片,这种不断的意外会让我对这个环境不断地有好奇心,并不会觉得枯燥。
其实我不想说(拍照)花了很多时间,有多辛苦,因为这是自己喜欢的事情。它也不会有回报,完全是看你自己的投入。
鲁小本:你的朋友们明白你喜欢拍这种照片的想法吗?
刘涛:我的朋友其实很多都不是喜欢摄影的。他们也不太理解。但他们看了照片会觉得我这个人挺搞笑的。我希望自己的照片,会使平时不拍照的人觉得有趣,拍照的人会觉得有些内容。它能够让不同的人看到不同的感觉。
娄军:在《走来走去》中的对话里,有一句话是你说一直在街上拍,除了看到合肥人生活的变化,也在这个过程中理解了父母和身边人的一些想法。
刘涛:是。我看到街头上那些人,对待孩子跟我们是差不多的,就是注重要吃好穿好。路过学校门口,我也要体验他们等待自己孩子出来的感觉。我想以后我也会这样:在幼儿园门口等自己的小孩,在初中门口,高中门口……真的很辛苦,那些家长,他们的想法跟我父母是一样的。
我们公司里看似有很多人,但其实大家想的没有太大区别。他们觉得我的想法有问题。我觉得还是保持一个距离吧,一个人在街上拍照,就和那个群体有一定的距离感。如果我不是一个人在街道待着,跟公司的同事也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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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来走去》分享·上海站
对谈者:刘涛、btr(作家)
btr:很多人拍照是有一种猎奇的心态,不会想到在上班路上去拍照,因为太司空见惯了。刘涛好像恰恰相反,在这些每天经过的地方反而更有灵感。
刘涛:我经常跟街头贴得比较近,看见很多别人在办公室里面没有注意的东西。一直在路上走,看见很多吸引我的东西。我觉得生活都是以平凡为主,摄影师应该能够看见被别人忽略的东西。
btr:在贴近的过程中,被拍的人有什么反应吗?
刘涛:之前会有一些不理解,我也挺害怕的。以前被追过,我也逃过,但是我又回去找了他,就说我是(摄影)爱好者。别人不喜欢被拍你就把它删除了,不需要太纠结这件事情。专注的还是拍照的状态。
btr:有没有每天拍到多少才会感到满足的心态?
刘涛:这种心态其实没有,有时拍了一张我就觉得挺满意。我不是拍完照片就分享的。一个月我只发一组照片在网上,一年也就12次,也是让自己平静下来,专注于拍照。今天没有拍到的话,明天还有机会,后天还有机会。
btr:这非常有意思。因为我们活在一个无所不在一种now的时间,但刘涛的工作方式是他会有一个沉淀的过程,他每个月底会进行一种筛选、排序。我很好奇你的选择是不是有一个什么标准?
刘涛:这个标准和偏好还是看自己这个月拍摄的状态。走在路上的心情是不一样的,有的时候会很疲惫,有的时候是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就想用照片来表达一种观点。
我经常说自己好像挺纠结的,但其实心里还是很乐观的。走在街上拍照,我就觉得和城市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了,不是擦肩而过的那种。
btr:刘涛的摄影,在我看来,就是说他给了你一个图景,这个图景唤起你心中所想象的熟悉的东西,但又不是那种东西。我觉得这些东西非常有意思。我昨天看到你在北京街拍的时候看到一个雕像,然后你就停了下来,好像要拍那个雕像,是不是有这种特别的兴趣?
刘涛:可能是对街上被人丢掉的、不被注意的、觉得它很丑的东西,或者闲置的,我都想要它们有一种起死回生的感觉,我都想试着让它们绽放一些东西。
btr:我想请你谈谈对脸的看法。因为照片里面看到很多脸被遮挡的,或者是脸戴了面具,或者就是脸被除掉的,反而会更有意思,你拍的时候有这种意识吗?
刘涛:这是我心里想的。在街上拍照时,我可能不会带有很大的目的性。但路过很多沿街的门面,看到他们早上晚上一直在那,生活环境很狭小,别人去买东西可能都不会注意到这个人的脸。我用拍摄的角度去遮挡他们的脸,是用跟他生活有关的东西把他给遮挡了。
挡住了他,他只剩下一个符号,比如说是一个卖肉的,一个卖水果的。你的身份把你埋没了,你做什么最重要。
就好像别人问我你什么工作啊,我说我是抄表工啊。对你的概念就停在这儿了。
刘涛拍摄的“挡脸照”
btr:现在大家都知道你了……
刘涛:可能(我的故事)现在有点颠覆别人对工作的这种看法吧。我觉得每个人都应该有点故事,他不应该被这种身份所埋没。
btr:我想到在这个书里面其实有很多视觉上的巧合,还有另外一类照片好像是时间上的巧合,就好比布列松说的“决定性的瞬间”。你是不是有时在等待这样的时刻到来?
刘涛:如果能出现这个画面,我想去等一等。但它会耗掉你很多的时间。有些照片是我不经意拍到的,那种你从来没有想过会呈现出的状态,更有吸引力吧:只是灵光一闪。
btr:之前我看到《时代周刊》有采访过你。后来有一些国外的摄影展、杂志也刊登了你的摄影作品,来自国外的这些反馈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刘涛:就是语言不通,传图片特别麻烦。想想我的生活环境,我就觉得是一个很骄傲的事情。
btr:有没有交到什么外面的朋友?
刘涛:有个台湾的朋友,也没在网上说过什么话,就直接到合肥来。七月份,特别热,他带着电脑跟我分享作品。后来他跟我说,要从合肥到厦门坐小船到金门,就是小三通嘛,然后去找他。他还托台北的朋友让我见张照堂老师,一个我很佩服的摄影师。我就说:“张照堂老师是不会跟我见面的。”后来约在一个咖啡店,张照堂老师还带了一本摄影集给我。这种人生的体验,这种回馈,包括我今天坐在这儿跟大家见面,对我来说还是懵的。
btr:今天结束之后,刘涛马上要赶回到合肥,明天又变成了抄表工。你为什么想要维持这样的生活?
刘涛:其实回到单位,就是回到一个现实。感觉好像大家知道你的作品,但是你心里面不能浮躁,你回到自己的环境里大家还是一样,这种感觉挺适合让自己再在街上拍照。你稍微有点儿骄傲,那种好奇心就会慢慢地降低了,你会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作品也会走下坡路。所以我觉得我回到这个现实中再去体会再去思考,这种体验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这个我是装在心里面的。
btr:《走来走去》最后有一个段落是刘涛拍女儿刘小米的,这些照片其实跟前面那些还是有蛮明显的反差的,说说你拍女儿时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吗?
刘涛:拍照的时候,碰到同事带孩子去玩去看电影,自己心里也会很纠结。有了家庭和孩子,再去做一个自己喜欢的事情,可能就会牺牲一点。我在书里放了一些女儿的照片,希望她长大后再看自己小的时候,就会知道她爸在做什么,她生活的环境大概是什么样的。希望她能对这个世界越来越好奇。我发现在街上,很多小孩子还是很有好奇心的。而那些老年人对什么都不好奇,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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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上海部分问答
读者:您去街拍时会觉得很孤独吗?
刘涛:街拍一段时间,进入这个状态是非常孤独的,在一个夜晚或者人很多的情况下。因为大家有去办事的,有去买东西,有去逛商场的,人潮人海中你是来拍照的,别人不知道你是谁,不知道你去哪儿。你一会儿跟着别人走,一会儿就不知道怎么样了,会有很失落的感觉,完全找不到该拍的东西,时间一分一秒地流失,好像这一次过程不会有收获了,这种感觉会有的。但是需要对自己有信心,要有很长的过程,可能状态不好,第二天还去,第三天还去……
读者:很多人都知道你了,你是怎么调整自己的?
刘涛:一旦觉得自己不是跟大家在一个平行线上,觉得高高在上,你就很难拍到好照片了。因为你是在想着如何拍一张照片让别人喜欢,这是很糟糕的。
读者:你平时在街上的焦段是多少?
刘涛:我觉得35mm和28mm还是挺好的。我觉得街拍的话可能不需要靠被摄人太近,那样环境介绍会丢失一些。
读者:你怎么看美国保姆摄影师薇薇安·迈尔 (Vivian Maier)。
刘涛:我非常喜欢。她完全纯粹喜欢摄影,很多照片拍完过后,都没有洗印出来,只是有个过程就可以了。我也体会到这种感觉。有时候在街上一张照片都没有拍到,相机就没有电了,是因为一直开着机,不是按快门按没电了。一张好照片,可能就是需要你去走一个很漫长的路,去跟它见面。
读者:你的网名叫Grinch,就是“扫兴的人”,这个你是怎么定义的?
刘涛:其实,“扫兴的人”也蛮符合我现在的状态。包括两年前,很多人都展我的照片,也有很多媒体(报道),天天打电话。我就希望大家冷淡冷淡。同事们会说:“你现在发财了。”但我完全不会这么想,一直是希望平静下来继续去拍照。他们看到我现在也没有变化,没当一个小白领,也没去当个科长。公司的董事长也问我:“你有没有什么要求?”我就说:“给我多点时间拍照。”所以在同事面前,我觉得自己挺让大家扫兴的。
读者:我有个朋友系统学过摄影,看了你的作品后非常受震撼的,就觉得我们器材、光圈、快门什么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天赋。她现在都很难再举起相机。我想问你有没有拍到瓶颈的时候?对我们有怎样的建议?
刘涛:经常遇到这样的问题和想法。比如我这次回去过后,可能有两三天就不会有什么收获了,因为你回去过后脑子里面会想很多很多东西。我觉得遇到瓶颈时,摄影的状态不能丢下,包里面一定要带上相机,哪怕你不拍。相机要拿在手上。《走来走去》里面有很多晚上的照片,是白天一张都没有拍到,晚上快到家的路上(才拍到)。
有一张照片是个男的,手上指着那个女的,好像塞到嘴巴里面,其实那个女的在街上是说:“我不是你的老婆,但是跟你这么久,赚了很大的生意,我……”我离得很近,相机对准他们,眼睛也看着他们……回去过后我发现它呈现的东西跟我在街上走的时候是不一样的。所以说摄影的状态是很重要的,不是说你拍了一张照片就是摄影,而是你一直保持对好奇,有敏感度。
读者:这么多年来你的关注度越来越高,像黄觉也买了你的书,这样的情况对你的创作会不会有一定的压力?会不会在乎说我要去讨好观众们?
刘涛:两年前年底的时候其实处理得挺糟糕的。因为那时候一直有访谈,就有一种很浮躁的感觉。我把微信里面的人基本上都删了,同事啊领导啊都全删了,我就想一个人。有点极端。自己拍照也会受到影响,己心里面给自己很大的压力。这就需要在街上走很远很远,然后度过很漫长的时间去思考。
现在我还是有那种抵御的感觉,包括在我的工作环境,我能和他们很好地相处,但我也不会融入里面很近。我知道自己拍照不是为了让大家知道我这个人。
这个书也是面向大众的,不是面向给摄影师的,很多人都可以翻翻看,其实挺有趣的。谢谢大家。
北京沙龙现场,从左到右为:
娄军(Lens编辑)、刘涛、鲁小本(荷兰籍摄影师)
上海沙龙现场:摄影师刘涛和作家btr
这本书,是在签给玛格南图片社主席马丁·帕尔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