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故宫工作了43年、刚刚退休。他叫北双宝,1965年出生,今年60岁。退休前,他先后就职于故宫博物院保卫处警卫队、开放管理处和行政处总务科。简单来说,他在故宫当过保安,收过门票,也负责过后勤。
他说:“从1982年5月底开始,我就在故宫上班。如今虽然离开了故宫,仍然有很多关于这里的记忆。”

1990年代初,北双宝在神武门
1986年,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访华时,还在警卫队工作的他站在通道边看着汽车开进午门。当时,国外政要还可以开车进入午门的中门洞,驶过金水桥,到太和门前下车。
1987年,电影《末代皇帝》来故宫取景拍摄时,他负责检查群演们的证件。拍完这部电影之后,故宫就不再接受剧组拍摄了。
北双宝说,他直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故宫博物院保卫处副处长骑着自行车来他家,问他愿不愿意去保卫处上班的那一天。在即将离开故宫的时候,他希望能让更多的人看到他曾经看到过的故宫。以下来自他的讲述。
「两代人的故宫」
我在故宫东门外28号排房内出生长大,家就在故宫东北角楼下边,一直住到90年代排房集体拆迁。当时的家一边紧邻宫墙,另一边就是故宫的护城河,又称筒子河。从记事起,筒子河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这片排房在明代故宫初建时就有了,当时供宫城护军夜间巡逻时休息、换岗,数量只有36处。到了清代,这里被改建成了连檐通脊的围房,数量增加至七百多间。民国以后,老化坍塌的围房因当时故宫博物院拿不出钱修缮,逐步被拆除。新中国成立后,故宫职工人数激增,就在原来原来拆除的原址上复建了十几排北房,用作职工宿舍。

清末民初的西北角楼围房
父亲生于1917年,他20岁参军,上过战场抵抗日本侵略,35岁复员转业,被分配到故宫博物院守护大队警卫小队工作,一直到1984年才正式退休。
小时候,故宫对于我和发小们来说就是个大公园。我们一般从神武门进,大门口的警卫人员认识我们,打声招呼就可以进去了。进宫后,我们一般都是去父母工作的地方玩。那段时间,父亲在御花园门口的办公区外值班,所以我就去御花园疯跑,要不就是东、西六宫,趴着玻璃看里边的珍宝。

1950、1960年代的故宫门票

1980 年代的故宫门票
1982年,我高中毕业,进故宫工作,接替了在故宫保卫处工作的父亲的职位。当时,我还有另一个选择,就是去发小的姐夫的施工公司工作,但父亲主张我去故宫上班。那时我没有考虑太多,因为故宫是自己熟悉的环境,离家又近,所以就选择了故宫。
「在故宫的工作」
我负责的第一项工作是在午门收门票。
我每天八点到岗,帮助师傅们打开大门,把栏杆拉好,东面留出五十公分作为游客入口,西面则是留给游客出故宫的通道。到时候故宫的午门和神武门都可以进出。
四个月后,我成为了正式职工,拿到了自己的工作服——两套夏装、还有棉大衣、雨衣、雨鞋。我白天在午门值班,下午关门后到东牌楼门岗值班。
参加工作五年后,我被调入开放管理处,第一个工作地点在养心殿,主要工作任务是保证院内和殿内文物的安全。观众进来之后,我们要进行巡视。

我在养心殿内值班时的旧照
刚开始时还有一个小方凳可以坐下休息,后来领导把小方凳撤了,我们就只能在院里来回转,或找个地儿靠墙站会儿,但院里全是文物:消防缸、日晷、铜炉、水晶石,伸手就够得着。得盯着想摸的观众,发现后立刻制止;还得疏导观众、分流人群,每天要站六个多小时。
我就这样站了三四年,后来又恢复有小方凳可以坐了。
1983至1984年间,我走了一年夜巡,就是在故宫院内和各岗之间巡逻。80年代的故宫还是到处杂草丛生。那一年中,我只发现过一对恋人在左翼门大坡上栏杆后面谈恋爱,后来被我移交到派出所审查去了。那会儿年轻人回家晚了肯定要被家长说,我到现在还能想起那位男生气愤的表情,毕竟人家可能就是坐那儿聊会儿天。
「故宫里的猫」
前几天,我去了一趟故宫。那天金宝看见我,眼睛就“唰”地睁大了一下。它端详着我,歪着脑袋左看右看——毕竟我们也有几个月没见了。

金宝
金宝是一只大约在2011年来到故宫的猫。据不完全统计,故宫内现有两百多只猫。在80年代我刚开始上班的那几年,故宫里的猫还没有这么多,大部分的猫都是后来出现的。如今,这些猫大多都做过绝育,也都有固定的生活区域,还有爱猫的故宫职工们每天投喂。

大黄

棒棒
棒棒是一只纯白色的公猫。十多年前他和另一只狸花母猫妞妞生活在北十三排区域。三年间,它们生了三窝小猫,直到它们被绝育之后,妞妞来到百米开外的开放和保卫处生活。棒棒成了北十三排这片唯一一只猫,白天他就在办公室、医务室院等各个院子里溜达。
金宝一开始在紫禁书院生活,后来也跑到十三排来了。金宝来了后,棒棒经常挨打。冬天,棒棒和金宝每天上午都在办公室睡觉,金宝在东边的椅子上,棒棒在西边的桌子上。同事说棒棒有时候坐在桌子上,双手按在暖气片上取暖。
这天是周六,同事们休息,没人喂它。金宝领我到侧门,“嗖”地从门底下钻进去。可我没钥匙,进不去,猫粮也锁在里边,我只能蹲在门口等。过了会儿,它又钻出来,蹲在我面前,歪头盯着我,像在思考:“以前你都开门喂我,今天怎么不喂了?”那小眼神把我直接看心虚了。
「故宫里的冰窖」
故宫一共有四个冰窖。以前没有冰箱,故宫里靠冰窖储冰。冰窖是斜着往地下挖的,像洞一样。
在明清两代,筒子河是皇宫打冰、出冰的地方。打上来的冰就可以为皇帝、妃子及皇室弟子们制作冰饮了。冬天河面冻到一尺多厚,宫廷里的内务府专管就把冰凿成七八十公分的大块,靠人力把冰摞在冰窖里。我小时候街上卖的北冰洋汽水,都是用自然冰冰镇的。

故宫里唯一仍在作冷库使用的冰窖
如今有一间冰窖被保留了下来,用作储存饮料的库房,其它三个被改造成了餐厅。
改革开放之初,故宫可以谈得上经营的只有各种小买卖,比如卖大碗茶、冰棍、汽水、面包等。在此之前,据说午门外还曾停放过一辆红旗汽车,游客可以在车里拍照,每次收费二角。
我上初中时,故宫开始组织员工家属在神武门外卖大碗茶,当时一碗五分钱,做法也非常简单。一般都是大人们用小车推着保暖桶,去故宫的茶炉房冲茶水,我负责卖茶水和洗碗。好的时候,一天能卖出去十多桶茶水。
「故宫里的自行车」
这辆捷安特自行车,不仅是我上下班的交通工具,也是我在故宫里的必需品。因为故宫很大,各个部门的办公室分布在城墙之间的不同地方,有急事或开会时,就得骑着自行车去,比如从东华门到西华门慢慢骑车5分钟左右就到了。

“编辑需要自行车的照片,于是我去故宫给它拍了一张”
这样的自行车,大多数同事都有一辆。同事们把自行车放在故宫里,大多都不会锁。有时候我锁了,是因为受老一辈习惯的影响,尤其是我们做保卫工作的,要求严谨。
过去几十年,我每天7点多出门,骑车20分钟到单位,早上8点上班。中午去食堂吃饭。我们的下班时间夏季是下午5点半,冬季是下午5点。
「我在故宫拍照片」
其实,从2017年起,我开始为退休后的生活做准备,学摄影。现在突然不用去打卡了,在家待着,偶尔还会问自己:“今天不用去故宫了?”觉得像做梦似的,轻飘飘地不真实。

那种“没人等你”的落空感,还得慢慢消化。那天同事还说起,我父亲退休后站在门岗那,望着前面发呆。以前那一片是平地,荒草长得老高,没建筑挡着。
如今天气好时,我就回故宫拍照。
这些年为了摄影,我差不多去了故宫里的所有地方,拍了不少照片:
故宫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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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2月19日,农历正月十五上元夜,这是故宫博物院成立以来第一次在夜晚开放。
过去,故宫入夜后一片漆黑,除了值班人员手里的一点灯光,再没有别的亮处。直到单霁翔院长上任后,才把宫灯系统重新恢复。能这样大面积地点亮宫灯并在夜晚开放,别说过去一百年没有过,往后一百年也未必再遇得上。
曾经,游客可以沿着步道,从神武门登上城墙,沿东半侧一直走到午门角楼前。步道上的灯带是为了当天的夜景活动布置的。
我那天从午门登上城墙,当时天已擦黑,工作人员合闸做调试,灯带才亮起来了,这是从来没有见过的画面。
大概是前年或大前年城墙维修时,这段步道连同灯带一起被拆掉了,这张照片很珍贵。
故宫里的花花草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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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宫中间,尤其是三大殿周围几乎没有树,后三宫的院子里会有少量松树和花树。
我们参观故宫时,大多数人都是沿着中间路线走,所以给人们的感受是故宫树木太少。尤其是在夏天,暴晒又累。
清朝时墙边的树木,为了安全和防盗等原因,砍掉了一些。不过,故宫的两边,比如武英殿以及景山周围,树木其实很多。当我们登上高处,会看到四周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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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4月至11月底,斋宫因维修暂停开放。在这段时间里,院里的地砖缝里就长出了茂盛的野草。
过去在故宫,这种地砖上长出野草的现象很常见。解放以后,故宫曾长期失修,遍地杂草。过去我值班夜巡时,走城墙,脚底下全是草,要从草丛里走出一条路。
那天我带着同事过去,一推门,院子里的草已经长到这么高。要知道,现在游客看到的斋宫几乎不会有任何杂草,可一旦院落封闭,维修部门接手,工作人员就进不去了。我当场拍下了这张照片。
如今在故宫开放的区域里,几乎看不到这样的景象了。开放部门把“清除杂草”写进日常职责,保洁力量充足,随生随清。不开放区也有专人负责,但人手少,只能在夏末秋初集中轮扫,一个院一个院地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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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棵柿子树在南三所东边(南三所位于外朝东路文华殿东北,是一组殿宇的总称),大概是20世纪50年代栽的。
那时生活艰苦,人们的日常主食只有窝头。故宫里因此种了不少果树。员工们还在暂不开放的区域和路边搭架,种扁豆、南瓜、丝瓜和小韭菜。如今,这棵树上的柿子没人摘,全留给小鸟了。
和这棵柿子树隔得不远的地方,还有两大片苹果树,如今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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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棵老柳树,原位置在建福宫花园大门对面。2024年8月的一天,它被大风刮倒,后来就被移走了。
这棵树从我小时候就在那里了。它的年龄虽然还不到百年,但也有七八十年了。故宫里原来有好几棵柳树,城墙外也有。小时候我和发小玩耍的时候都能看见,粗的树要两人合抱。后来,柳树慢慢被淘汰了。这条轴线上原来有三四棵,这是最后一棵,如今也走了。
过去,我们拿它当“路标”。去计财处办事,只要找到这棵柳树就到了。现在每次路过,我都觉得柳树原来的位置空荡荡的。宫墙、神武门、月亮都在,但树没了。计财处的一位同事有一次骑车回来,结果骑过了,因为他潜意识里还认为到了大柳树才到办公室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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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门前的银杏。
这棵树大约是20世纪50年代种的。到了秋天,它的树叶会变成金黄色,非常美。虽然它所在的位置游客无法进入,但游客在珍宝馆北门往东看,就能看到这棵树,它位于故宫的东北角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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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兰花是早春时节最早开放的花卉之一。
故宫内的榆叶梅、玉兰、丁香、碧桃、紫薇等小型乔木与花灌木,主要是在1958年至1990年的这三十多年间栽种的,并且在2000年之后又进行了部分补植。比如文华殿前的海棠,武英殿前的石榴,都是对应之前的树木种植的。
从故宫以前的老照片中可以看到,当时的树木非常稀少。清朝时期,从东华门里到文华殿前,几乎是寸草不生,只是一片黄土地,只有个别区域有树,比如著名的“故宫十八槐”(位于故宫武英殿西侧断虹桥北,栽植于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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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黄是故宫里的一种主要野花。
一个初夏的傍晚,我在故宫拍摄野花时,偶遇一位保安,他告诉我三座门附近新开了一株淡紫色的地黄。那里属于非开放区域。待我循迹赶去,暮色已沉,仅靠微弱的手电光难以对焦。正犯愁时,北侧廊道转来一位巡逻保安,我忙借他的强光手电补光,终于拍下了这张暗夜寻芳的故宫花影。
故宫里的屋檐和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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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太和殿东南的崇楼上的乌鸦。
故宫位于北京城的中心,相对于宽阔的郊区来说,温度较高,因此吸引了大量的乌鸦聚集,尤其是在冬天。
清朝时,乌鸦被满族视为吉祥之物,皇宫里还会设置索伦杆,在顶部放置碗状的锡斗,在锡斗中放满碎肉让乌鸦大快朵颐。
过去,我上班时乌鸦的数量更多,它们飞到头顶时可能会往下拉屎,我们就用手电照,让它们飞开。
如今,故宫里的乌鸦数量少了,主要集中在午门里和三大殿这一块。它们基本上不在故宫过夜,月亮升起就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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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和殿飞檐上的小兽。
这些小兽在古建筑上主要有两个作用:一是装饰作用,二是固定瓦片之间的缝隙。同时,它们还承载着一些美好的寓意。比如龙、凤、狮子等,这些都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元素;还有狻猊,它喜欢烟火,所以经常出现在香炉等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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蹈和门内的二道门上,挂着一根20世纪50年代或60年代的铁管。
那天,我因为有工作去那里,偶然看到了它。这种场景在老电影里可以见到,人们敲响铁管就代表上工时间到了。这说明故宫的职工也曾住在蹈和门内。那时候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话,铛铛一敲,大家听见了就上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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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望阁的走廊顶部看到的一条龙。
龙头被贴上了金箔,而其他木件的颜色却还是旧的。据同事讲,这可能是古建部做的实验工艺。仅在某些地方做实验的情况很少见,多数是大面积维修时才会出现,或者完全没有。
故宫的雪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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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殿院内的雪地上,上午9点多钟,清扫积雪的职工推出了一幅巨大的图案。这天是星期一,故宫不开放。
每年冬天,雪后的清晨,故宫的保洁人员会在早上6点到达,开始清理积雪。如果是大雪,就只能先把主要通道清理干净。等到8:30观众进来后,他们才会慢慢地进行大面积清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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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后的庆寿堂。
这是未开放的地方,平时没有人。清朝的时候,这里人也非常少,非常幽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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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1月7日,中雪渐停,天空转为多云,随着气温下降,阅是楼屋檐下形成了冰凌。我站在对面的畅音阁大戏楼拍下了这张照片。
这样的冰凌在故宫已经几十年没有出现过了,因为大多时候是暖冬。
我30岁才从故宫外的家搬走,工作也在故宫里,我把故宫当成家一样。我在一个和平向上的年代出生、成长,又在故宫参加工作,守卫这座宫殿四十三年之久,见证了它由老迈、衰败到重新焕发青春的全过程。

《我在故宫长大》北双宝/著
活字文化/策划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1959年底,末代皇帝溥仪结束了十年的劳动改造后,被特赦回北京,并重新回到故宫参观。溥仪这次回故宫时,我还没有出生,但我父亲已经在故宫左翼门对面上岗值班了。我曾听父亲说过,新中国成立后,政府曾动员军民进宫“大清扫”,十年间清理出的各种垃圾一共达25万立方米。要不是这个数字,一般人很难想象曾经的故宫有多么破败。”
图片及口述:北双宝
部分图文来自:图书《我在故宫长大》
采访/编辑:yidan 监制:Alga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