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26日,31岁的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博士刘拓在四川马尔康市甲扎尔甲山考察洞窟壁画过程中坠崖身故。四年过去,他所记录的世界,有的已经消失,但仍在透过他的文字继续被看见(他的公众号已经连续四年在10月26日这一天更新)。
他被很多人知道,是因为2018年在综艺节目《奇葩大会》上讲述了一段自己在伊拉克被抓进监狱的经历。
2015年7月13日,当时还在北大读书的刘拓在伊拉克进行一场“访古旅行”,在萨迈拉,他被伊拉克军队误认为恐怖分子,押进监狱。14天的监狱生活,让他意外收获了许多来自陌生人的善意。


被误抓前,几个军人护送他前往泰西封古城遗迹

伊拉克南部大沼泽,传说中的“大洪水”所在地
在这间闷热拥挤的牢房里,他最好的朋友叫奥马尔,是一个被所有人都瞧不起的小偷。每当刘拓情绪濒临崩溃的时候,奥马尔会悄悄靠近,给他讲笑话、扮鬼脸,直到看见他露出笑容,才放心地离开。
在《奇葩大会》上,刘拓这样回忆:“回国后,每当我翻出在伊拉克监狱里跟狱友们秘密交谈的小纸条——它们都是从纸壳上扯下来的——都会感到唏嘘。从监狱出来以后,我尝试了多种手段,通过狱警、狱友想知道奥马尔的近况,但他们什么都不愿意说,只说他是小偷,他的情况没人知道,让我也不要尝试知道。此生大约是无法再见了,他们连活着都变得如此奢侈。”
刘拓在狱中跟狱友们秘密交谈的小纸条
“我临走前三四天的晚上,奥马尔拿出一个铁戒指送给我,指指自己,指指戒指,又指指我的头,眼眶也红了,他的意思是让我记住他。我没控制住,又大哭一场。”

奥马尔送给刘拓的戒指
虽然刘拓在节目中讲述的是一段“危险”经历,但他笑着澄清,这只是他访古路上的一个意外插曲,很多人都以为他“专门找危险战乱的国家旅游”,但其实并非如此,“到现在为止,我主要的旅行还是在国内”。
他拍过的很多文物
后来都消失了
刘拓出生于云南,在西安读高中,之后被保送进入北大元培学院。进入大学后,他逐渐将兴趣转向考古,硕士和博士阶段正式转入旧石器考古方向。
大学保送后那半年空档,他迎来了生命中第一段真正意义上的旅行,他独自游历了国内十四五个省。起初,他循着“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单”,一点点打开那些著名的历史遗迹。
到2012年,他的目光开始转向那些更隐秘,更不为人知的文物古迹。他拍摄下大量的影像资料,并以省、市、县的顺序细致分类保存,这是他最早的“田野工作”方式,也成为他日后走向中东、南亚考古旅行的开端。
在2019年的“一席”演讲上,刘拓说自己已经去过600多个县城,拍摄了350个县的历史街区。

2013年,刘拓第一次出国。他选择目的地的目标很明确:希望是“历史悠久,古文明与考古遗址密集,且为发展中国家”。 在他看来,中东是首选。
2014年上半年,他第一次踏上中东的土地,沿地中海东岸走过多个国家。下半年,他又沿着丝绸之路一路向西,把巴基斯坦、阿富汗、伊朗、土库曼斯坦这条古文明密集带走了个遍。

2015年,伊拉克国家博物馆重新开放。他终于如愿踏入伊拉克。此后,他又去了沙特、阿曼、也门、叙利亚、利比亚。
对刘拓而言,那些地方的价值不在于危险,而在于文明的密度。他所追随的,是遗迹、废墟、古城和铭文。在“一席”的演讲上,他解释自己拍摄和记录的动力来源于一种迫切,他说:“我拍过的很多文物,后来都消失了。”

伊拉克中部城市纳杰夫的骑楼街

刘拓坐上从巴士拉去巴格达火车,上图摄于餐车内部

伊拉克巴士拉的旧式民居

伊拉克巴士拉菜市场中的小贩
未竟的远行
和一本未完成的书
2021年6月,刘拓的《阿富汗访古行记》出版,记录了他两次前往阿富汗的考察与见闻。
在这本书的《后记》中,他提到,2015年在伊拉克被误抓回国后,曾有多家出版社联系过他,希望他把那段经历写下来。但他认为自己并不擅长情感表达,加之他旅行目的性强,停留时间有限,因此当时不愿将这段经历做“故事化”的呈现。后来,在邵学成博士的鼓励下,他开始重新思考旅行的意义,在尝试出版《阿富汗访古行记》后,他在其后记中写道,“是时候开始写我旅行更深入,让我印象更深刻的伊拉克之行了。”

四个月后,刘拓在四川马尔康考察洞窟壁画时意外坠崖。
刘拓去世后的四年里,他的亲友每年都会在公众号「白果的游记」发布文章。这些更新并不频繁,但在每一次纪念之外,同时记录着他留下的大量资料如何被逐步整理、使用与公开。
在他去世一周年的文章中,亲友们首次介绍了刘拓留下的资料量——约1.5万个文件夹、上百万张影像。他们完成了目录的梳理,并开始向研究者开放部分影像,希望这份资料能继续在文物研究领域发挥作用。
去世两周年的文章,亲友们对前一年的整理成果进行了总结,并列出了已引用刘拓影像资料的研究和展览项目。
刚刚过去不久的 10 月 26 日,文章再次更新。好友石曼琳等人系统梳理了他的文稿、影像与行程记录,并赴伊拉克走访他当年的路线,以补齐资料中的空缺,刘拓生前提到的《伊拉克访古行记》最终完成出版。
在阿舒尔城遗址,牧羊人在古城原野上行走







以下内容节选自本书序文以及作者的友人回忆,它们共同构成了《伊拉克访古行记》的一部分背景,也呈现出刘拓生命最后几年中他所留下的世界。
《伊拉克访古行记》序
文:杭侃 (云冈研究院院长 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
刘拓走后,我发过两条微信。一条是2021年10月27日他失事的第二天,很多媒体报道了他在四川马尔康市甲扎尔甲山考察洞窟壁画的过程中坠崖去世的消息,我转发了一则报道,配了一段文字:
生命本无所谓意义,刘拓做了他喜欢做的事情。
他在伊拉克身陷囹圄的时候,我在院长任上,找组织营救他,有一个领导说:北大要有几个这样的人。
生如夏花之绚烂,愿死如秋叶之静美。
第二条是2022年的寒衣节,我写下了如下的文字:
丝绸之路是一条东西文明交往之路,也是一条勇敢者之路。我每次读《法显传》中“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望极目…… 唯以死人枯骨为标帜耳”,都会为之动容。勇敢者开拓的道路,自然需要勇敢者去继续,刘拓就是这样一位勇敢的前行者。他并不善于言辞,我们直接的交流不多,偶尔在北大的校园里相遇,我都会催促他把丝路探险的所见所闻写出来。我曾经希望刘拓能够成为当代的徐霞客。去年收到了刘拓失事前不久出版的《阿富汗访古行记》, 编辑告诉我,刘拓原来是想让我给他的这本书写个序言的,我才知道他记住了我说的话。
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
刘拓生前留下了大量珍贵的纪实材料,整理发表这些材料是对他最好的纪念,让刘拓的文字唤起更多的勇敢者前行。
如今经石曼琳整理的《伊拉克访古行记》即将出版,编辑赵维给我发来了定稿。从初稿到定稿我一直在看,也一直在想写一些话,但是写写停停,一方面是在等赵维的定稿,我知道她是一位非常敬业的编辑,对书稿一定会精益求精;另外一方面,读的过程中什么时候想起刘拓来,我都是心痛的,每一次写都会禁不住流泪……直到再次回到他的文字里,才能更加感受到他的记录的价值。
他去的很多地方我们作为老师也没有去过,不仅仅是客观的原因,我们很多人也没有他的勇气。他为了见证文明而行走,但那又不是一般的行走,而是充满了危险的行走。在这些危险的行走中,伊拉克的这段经历无疑是最为传奇的。他深知危险所在,但是他要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相机、自己的文字与炮火比速度。刘拓的书里反复提到文明的脆弱与坚强:
“圣母无染原罪(Immaculate)教堂是伊拉克最大的一座叙利亚礼天主教教堂,也是伊拉克基督教的标志之一。这座教堂分为新、老两个部分,教宗举行仪式的新堂建于20世纪初,虽然年代很近,但其内部古色古香,装饰非常具有中东特色。我于2019年到访时,其内部还是被破坏、炸毁的状态,然而这丝毫不影响它的美丽。阳光从窗户射进变为光柱,气氛圣洁崇高,文明的脆弱与坚强击中人心。几个工人在教堂里商量着修整工程,这是他们新生活的开始。”
我常常在他的文字里感受着他的感受,也一再想生命的脆弱与坚强。他的生命定格在了31岁的年纪,但是,他的文字却又坚强地活着。刘拓不是一位普通的观光客,也不是单纯意义上的探险家,他是受过考古学系统训练的专业人员,因此,他的记录有很大的学术价值,他在记述摩苏尔古城时有一段文字,可见他的专业素养:
“摩苏尔城内古建筑的一大可惜之处,是它们在战前几乎没有被系统记录。比如叙利亚因曾经是旅游胜地,即使很多建筑被摧毁了,游客和文物部门手里的照片也是数以万计,可以算作一种留存。但伊拉克向来游客很少,而摩苏尔城自2006年左右就陷入了几乎没有外人能进入的混乱局面,可以说错过了整个数字化时代,在网上几乎找不到一张比明信片更大的旧图。我曾在伊拉克国家博物馆请教工作人员,却未能确认其文物部门是否做过系统的记录。”
刘拓的这本书里还有一段文字涉及云冈石窟。在参观亚述古城遗址的时候,他居然遇到了一位参观过云冈石窟的当地文保人员:
“看完这些遗迹之后,才刚刚早上8点,我准备转向西南侧,参观遗址内规模最大的伊什塔尔神庙。就在这时,持枪的守卫突然出现,他见到我也大惊失色,慌忙把我押送到了遗址办公室里。办公室负责人英语很好,几句话就明白了我的来意,高兴得几乎眼含泪光,他说他曾到中国参加世界遗产大会(可能是2003年在苏州举办的那一次),最喜欢的地方是云冈石窟。他表示没想到会有中国人独自前来参观这个遗址。我也非常惊异,这样的地方竟会有人去过云冈石窟。”

曾到访云冈石窟的亚述古城遗址文保员
我读到这段文字也很惊异,才知道在战火纷飞的远方,居然会有一个文明的守护人来到过云冈石窟,这也许就是文明交往的动力所在。最近看到网上流传颇多的一段话:我们的肉身只需要很少的粮食就可以活,而我们的精神需要的是山川、河流和自由。
刘拓有一个自由的灵魂,一颗赤子的心。他拥有过山川、河流、大地、星空,石曼琳在后记中记述了一个故事:
“他们一起出行的第二天,下雨了,穆萨布和其他人都在屋里睡懒觉,刘拓自己一大早就起床去周边拍摄记录老城区的街景、市场、人群,下午才一起出行。第三天,前往埃里都遗址的道路泥泞,很危险,车走不了,刘拓自己徒步前往,他们在车上等着。刘拓从遗址高坡上返回时,欢快地像飞翔一样冲刺下来,不小心撞到了车玻璃,把他们的车玻璃撞坏了一些,还好人没事。大家哈哈大笑,非常开心。”
刘拓日常交往中并不善于言辞,我甚至觉得他有些木讷,但是他待人以诚:
“刘拓当年带给比拉尔的礼物《斯飞日历》,被一直珍藏着,书中介绍了诸多中国的文物古迹。另外他还带了苹果手机作为礼物。朋友说不需要苹果手机,但是收到礼物真的很开心。刘拓自己总是用几百块的便宜手机,给不止一个好朋友送的都是好手机。”
读其书而念其人,刘拓的这些记录可以说是用生命写就的,尼釆说:“一切文字中,我独爱用血写就者。”期待刘拓的考察行记能够继续整理出版。这个世界他来过。
——2025年10月23日写于云冈石窟
在《伊拉克访古行记》的整理后记中,石曼琳写道:“本书中记录的伊拉克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
随着这本书的出版,刘拓生前尚未完全整理的材料得以系统呈现;而这些仍在被阅读和使用的文字与影像,也让他记录过的世界在今日继续被看见。

作者:刘拓 著 石曼琳 整理
出版社:北京大学出版社